有些人的名字，已經是一個故事。眼前這人北京出生，北京又名燕京，先來個燕字。父母是歌唱家，寄望兒子也能在音樂造詣上有所成就，再來個歌字。
杜燕歌，彷彿注定與聲音有緣。未拍《金枝慾孽貳》之前，他是香港首席普通話配音員，配過四大天王，也配過電視台所有一線小生。最威水那次是配《重慶森林》，把梁朝偉送上金馬獎頒獎台。梁朝偉做了金馬影帝，杜燕歌也有個美譽，叫「話筒前的影帝」。
這「影帝」本身的遭遇，其實比電影更富戲劇性。歌唱比賽冠軍原要往日本受訓，他卻跑去做二等公民；曾經風流瀟灑，老婆卻跟初戀情人瀟灑走了；被人騙盡家財，卻又能東山再起教鬼佬吃北京菜。
營役半生，吃盡苦頭，也嘗過富貴，走了何止八千里路？最近重返幕前，從頭收拾舊山河。
「我嘅一生真係行咗好多路，但無悔無憾。」
今周播出的兩套新劇都能見到杜燕歌，一正一邪，渾身是戲。
如歌燕子，原來早已化身臥虎藏龍。
金枝玉葉
北京出生的杜燕歌，母親瓜爾佳氏為滿族正黃旗人，他自出娘胎便有奶媽有傭人，他是《金枝慾孽》裏最金枝玉葉那個。父母是中央民族歌舞團裏的歌唱家，國家有保護少數民族政策，文革沒有受到半點苦頭。
「住我們樓上的是鋼琴家和舞蹈家，住旁邊的是樂團指揮，自小耳濡目染。爸爸媽媽也想教我唱歌，但教不到一會就會忟憎：『教極都唔識，咁蠢?你！』我都喜歡唱歌，但心底裏最想做的，是冒險家。」
他小時候絕頂頑皮，最愛爬上五十米高煙囱，再在上面跑圈，只要稍有差池，往裏跌往外跌都死。踩單車，攔頸撞上晾衫鐵枝，失聲幾個月。
「其他o靓仔嚇到賴尿的玩意我最鍾意，型嘛！其實我應該死了好幾次！越曳的小孩轉數越快，我應該就是這種。」
陽光燦爛的日子只去到十八歲， 75年，父親不想兒子被分配到工廠，決定南下來港。杜燕歌從未聽過廣東話，在尖沙嘴火車站下車，只在想能否爬上這鐘樓。
「好唔慣，路又窄，人又多，天氣又潮濕……」
最不慣，是沒有人再俾面金枝玉葉。
「返夜校學英文，肚餓，想買個麵包，士多老闆對我說：『你用廣東話講吖，我就賣俾你！』我掉頭便走。我又不是偷不是搶，你為何這樣玩我？細細個已很有傲氣，情願捱肚餓，也不要看別人臉色。」
侮辱向來是最好的激勵，他當時住北角，日日跑去春秧街街市站上幾個鐘，一邊聽一邊看，不用三個月就學會廣東話。他做過船廠工人，幫輪船剷鐵銹，一抹汗，成身是血，原來鐵砂已滲進皮膚。再做五金廠搬運工人，搬貨時撞到胃部，得了內傷。
「再做下去，真係會死人。看到邵氏招考第一期演員及配音員，想都不用想，立刻去，結果兩邊都給我考到了。」
參加歌唱比賽入行後造型，這個唇紅齒白 look，當年冧死女。
華星大師兄，與梅艷芳和張國榮皆熟落。二人後來往澳洲登台，杜燕歌有份接待。
不愛江山愛美人
杜燕歌年輕時的樣子，不用我講，大家請看舊照。可是那年代流行秦漢、鄧光榮這類較有男人味的小生，杜燕歌比他們年輕十多年，太??。
「見方小姐（方逸華），她說：『呢個小朋友都幾靚仔，但擔大旗又未得，都係配音先啦！』」
他的普通話字正腔圓，很快便勝任。戲也演過幾次，但只是客串。這才醒覺，自己其實最愛唱歌。他跟過秦燕學唱歌， 79年華星剛成立，舉辦了一場歌唱比賽，因為還未與無綫掛鈎，因此不算是「新秀」。杜燕歌唱〈明日天涯〉拿了冠軍，他樣子煞食，華星一度打算力捧他。
「只是當年年少氣盛，又交了女朋友，女朋友不想我去日本受訓，華星剛成立不久又沒有甚麼長遠計劃，我見一時三刻沒有發展，反正配音也能搵到食，索性解約了。是有點遺憾，如果肯堅持多一兩年，說不定可以和梅艷芳和張國榮一起上。」
女友為已移民澳洲的新加坡人，愛杜燕歌愛得要生要死。這女子，改變了他之後的路。
「我當年走在彌敦道，幾次有女仔拍我膊頭，然後遞張寫有名字和 call機號碼的字條過來，想跟我做朋友。我當然沒有睬她們，怎知人家是甚麼人？女友嚷着要結婚，我又幾鍾意佢，結就結吧！」
他當時已經常往台灣、東南亞一帶登台，還有 fans接機。但他不愛江山愛美人，婚後移民澳洲，做朝九晚五的打工仔。只可惜，美人很快變心。
「我為她放棄了事業，她卻說還是喜歡初戀男朋友！我好嬲，亦好傷，我是從來不打女人的，但就打穿了家裏的牆。她一邊流淚一邊替我包紮傷口，求我給她三個月時間。我答應了，就當是給大家一個冷靜期。我說：『假如你三個月內回來，你仍是我太太；否則，我們只可做朋友。』我還親自送她去機場。她五個半月後回來，說還是覺得我最好，我說：『對不起，你遲到了。』你玩完玩罷才覺得我好？我實在再傷不起了。」
《金枝貳》的說書人章爺，就是杜燕歌的前半生。「當中有句對白：『你以為你唔唱，喺個台上走落嚟就真係享清福咩？喺台上個個都捧你，當你唔唱時就乜都唔係！』正正就係我低潮時嘅心態。」
《衝上雲霄Ⅱ》雖不是主線，但也是位機師。
肚餓喝水
《師父·明白了》飾大壞人，奸到出汁那種。
婚姻失敗，杜燕歌在澳洲舉目無親，想把父母和妹妹申請過去。為了證明有經濟能力，每天打四份工。
「早上教領事館家屬普通話，之後去餐廳捧餐，晚上在酒吧做調酒員，跟着再到唐人街夜總會唱歌，回家已是早上四時。由細到大從未 serve過人，那時倒瀉少少水都被罵到狗血淋頭。好心酸，但你要不要吃飯？當你明白了就自然會做，只不過做的時候不開心。」
他交了一些華人老友，但豪邁性格改不了，居然把家裏鑰匙給老友，人家便在他家打躉兼打邊爐。樹大有枯枝，老友不知惹來甚麼人，知道他大多時間不在家，居然駛來貨車，把所有傢俬電器財物洗劫一空。
「連衣櫃裏六條新底褲也拿走了，全家只剩一張牀褥。最慘是他們拿了我的證件四處借錢，聯邦警察一度通緝我，我的戶口立刻被凍結，連吃飯也沒錢。」
四份工作的僱主見他是疑似罪犯，立刻終止他的工作。他身上的錢最後也花光了，惟有硬着頭皮問開餐廳的意大利朋友要麵包。
「他每天收舖時總有麵包賣不完要丟掉，我就請他留兩個給我，一個做晚餐，一個做早餐，多也不要，中午肚餓就喝水喉水，喝到肚脹便不覺得餓。就這樣吃麵包吃了兩個月，警察查清楚不關我事，這才回復原狀。」
無妄之災，杜燕歌活得只剩半條人命。
「流了很多眼淚，所有寃屈都往肚裏吞，又不敢告訴父母。夜闌人靜時也問過自己，咁辛苦到底值不值？可能我性格不服輸，我移民時朋友都說我怕悶，一定三個月內回頭，我不想被人睇死！況且，梅艷芳張國榮都出頭了，我還回香港幹嗎？」
打掉門牙和血吞，慶幸他肚內還有一口氣。
「經歷了挫折，反而悟到很多人生道理。可能我小時候太有福氣，中年便要還。人是不會一帆風順，既然要還，不如早還。」
人去到谷底自然會反彈，不久之後他儲到第一筆資金買了間餐館，做北京菜。
「我才不要做呃鬼佬那些咕嚕肉、炒雜碎！你不懂吃片皮鴨嗎？我教你吃，我凡事親力親為。廚師要跳槽，我把股份拿出來平分，大家都是老闆，這就能全心全意賺錢了。」
呢個女仔，似我！
他的北京樓，曾是澳洲東岸知名的餐館；父母和妹妹的移民早辦妥了，他的身家也翻了幾番。八十年代尾有次回港度假，貪得意跟朋友去藝人之家，想不到又改變了之後的路。
「去到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，感覺很親切，之後便經常 BBQ、遊船河。當時我對 Mary仍未有感覺，有次我說我回澳洲的機票仍未 book到，豈料她說：『得，我識人，我幫你搞！』我心想，『呢個女仔咁爽嘅，似我喎！』這才開始留意她。大家通下電話、寫下信，長途電話費最初每個月幾千，後來變幾萬，大家都知乜事啦！我話唔得喇，我叫佢買張機票來澳洲。」
杜燕歌口中的 Mary，就是我們熟悉的韓馬利，兩人 89年在澳洲結婚。
「 Mary愛熱鬧，在澳洲住了幾年後，我知道她心裏仍想拍戲，商量過後便把餐館賣了，一起回來。我以為做生意哪裏都可以，豈料回來後被人捉了去配音，一配就配了二十多年！」
杜燕歌和韓馬利兩人都經歷過婚姻失敗，如今都很珍惜對方。大家看 Mary姐仍如少女一般表情（左），就知兩人生活愉快。
《蘋果日報》圖片
雙魚座冒險家
人的際遇也真的沒話說，杜燕歌的前半生跟着第一位妻子走，下半生又跟着韓馬利回來。
「唉，我呢啲雙魚座，愛情至上，為女死為女亡呀！」他大笑。「雖然我的人生好像是跟着兩個女人走，但我無悔無憾。不是第一位太太，我和家人不會有機會移民；不是 Mary，我不會再回到香港，更加不會拍戲。值不值這回事，看你怎衡量，活得開心，甚麼都值。現在回望，都是值得的。」
拍電視劇前，杜燕歌已是配音組的大哥大，一線小生羅嘉良、歐陽震華、林保怡、古天樂、馬德鐘、陳豪、黃子華等等的劇集都是由他配。有天在電視城煲煙，《護花危情》監製劉家豪走過，看見這人氣宇不凡，死命要他演黑幫大佬一角。及後輪到戚其義留意到他，《金枝貳》的章爺壯志未酬潦倒半生，根本就是杜燕歌的前半生。
「以前唱歌拍戲是賣靚仔，現在則是賣人生閱歷。幸好我今時今日才變成這個樣子，如果當年在澳洲也是這個樣，話無打劫都無人信呀！」
活了 57年，原來一笑已經風雲過。事業他向來隨遇而安，倒是出年便是結婚 25周年，他這個「雙魚座」，心裏其實已有點想法。
「 Mary做慣大家姐，我又係大哥大，其實火星撞地球。她喜歡去巴黎、東京，我就喜歡去武夷山和新疆，我仍然很愛冒險。旅行一定會去，大家相就囉，夫妻相處，只看她優點，不要記她缺點。」
冒險家的故事，肯定仍會繼續下去。
保重
後記的相片當然要有點不同，才不浪費這一版的意義。杜燕歌今天扮演了幾個不苟言笑的大哥造型，其實他真人和譪親切，這個「四萬」樣子才是真實寫照。
「會唔會繼續拍戲真係好難講，因為我最鍾意都係賽車同旅遊。我已同 Mary講好，將來假如我有乜大病都唔使醫，即刻去環遊世界，生命喺邊度完結，就將骨灰撒喺嗰度，人生就無憾喇！」
有歷練的人，總是看得特別透徹。畢竟功名只是塵土，最後能帶走的只是回憶。
期待再看你的演出，杜大哥請保重，還是不要太早環遊世界。這年頭，大家也請保重。
撰文：林蕾
攝影：袁家樂
協力：李梓軒
錄像：湯文峯、盧芷斌
化妝： Angel Louie
形象： Bryan@the Flaming
（忽然1周 第938期）